“当一个人在过往中死去,只有风沙还记得它的名字。”
——《沙漠挽歌》,吟游诗人普鲁哈尔斯·伊森特洛
“活人所作的诗,难免有些片面。
“除了风沙,还有我记得你的名字。
“亚诺·基克。”
厄多克拉特静立在山顶,眺望着灯火通明的查尔斯特城。
寒风呼啸,墨绿色的宽袍在空中肆意狂舞,一如悄然绽开的魔龙双翼。
漆黑的渡鸦落在厄多克拉特的肩头,它瞪着血红的眼珠,含糊不清地嘟囔着,似乎在用某种神秘的语言和它的主人交流,怪叫声流露着原始的愤怒。
厄多克拉特一言不发,轻抚着它的羽毛,似照料襁褓中的婴儿一般,轻声哼吟着摇篮曲,那是古老的,已无人知晓的歌谣。
渐渐地,那渡鸦便停止躁动,再度温顺了起来。
……
亚诺·基克,出生于南费斯坦诺山区,一个普通的人类村庄。
他出生时,胸口长着一块青色的菱形胎记。他父母的亲朋好友们,说这是吉祥的象征,孩子长大后必然有所成就。
降生于这个世界的小小生命,正声嘶力竭地啼哭着,被淹没在一片欢声笑语之中。
“孩子,今后的日子里,无论发生什么,我们都会陪伴着你。”他的母亲这样说道,阳光正洒在她那疲倦却笑意盎然的脸上。
亚诺·基克,在这片祥和的土地上,自由地成长着。
他在田野和林间奔跑,在清澈的小溪边捉鱼,在日出的清晨独自跑上山头,放声歌唱。
“亚诺是个充满活力的孩子呢。”
“他很聪明,也很招人喜欢。”
亚诺是同龄人中无可争议的孩子王。他似乎天生健壮,言辞也有着超越年龄的说服力。他散发着魅力,每个孩子都很喜欢他,这其中就包括茉莉·芝诺,一位同龄的女孩。
茉莉·芝诺,同样对音乐有着天然的兴趣。她自然地来到了亚诺的身边。她爱笑,这笑声让亚诺也不自觉地笑了起来。他和她很快成了亲密的玩伴。
他奔跑的身影后,总是有她在笨拙而卖力地追赶着。
他摘下芬芳的花朵,送到她的手心里。
她偷学母亲的手艺,用柳条和小石子制成护符,送给他作生日礼物。
“哎呀,我们家那小崽子就喜欢和你家姑娘玩,哈哈……”
“这不挺好的嘛,她很喜欢听你儿子唱歌……”
“嗨,那都是乱来……”
二人逐渐长大,转眼已是年轻人了。
一个夜晚,她偷偷溜到亚诺家,轻敲窗户唤醒了他,拉着他来到田边的高处。远方的天空,星光璀璨。
“这么晚了,跑出来干什么,不怕碰见熊吗?”他说。
“不会有的。就算有,还有你在呢呀。”她笑道。
她拿出一杆竹子制成的长笛,在他面前显摆地晃了晃。
“嗯?”他不明所以,挠了挠头。
“我今天学会了新曲子,想吹给你听。”她的眼睛,澄澈明亮。她微微一笑,“怎么,你不想听吗?”
“想……”他支吾答道,浑身不自在。
“坐下来听。”她一把揽住他的胳膊,坐在雨露沾湿的草地上。她横过长笛,兀自吹奏起来。
在这一片静谧的世界,万物悄然无声,只有悠扬的旋律在林间回荡。
他望向少女,她闭上了眼睛,沉浸在音乐的世界当中。他感到心里空荡荡的,有某种感情正在徘徊着,刺激着他的心房,这感觉痒痒的,又有些发麻。
曲终了。他回过神来,她攥着笛子,面带微笑,目不转睛地盯着他,眼中满是期待。
“不说些什么吗?”
“真好听。”
“你真的这么想?”
“嗯。”
“我不信。”
“真的,我真的这么想。”
“你证明给我看。”
“怎么证明?”
她歪过头,努力地想了想,便有了主意。
她侧过身,闭上了眼睛。
“亚诺,你呀,偶尔也该主动一点嘛。”
她的脸庞,洁白如雪。
……
“你以为一切美好即将上演,却未曾想到,这将是再也无法归去的记忆。”
亚诺·基克的美好生活,走到了尽头。
那生长在胸前的青色胎记,悄无声息地扩散着。
亚诺在洗澡的时候,终于发现了这异样的状况。
巴掌大小的胎记,不知何时已然变成一片骇人的紫红色,覆盖在胸前。
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扣,一阵钻心的疼痛袭来。溃烂的伤口通红,点滴鲜血溅落在地。
“只是皮肤病而已,明天干完活去找医生看看吧。”
这样想着,亚诺简单地拿草药敷着伤口,忍着痒入睡了。
次日,亚诺在田间劳作,毫无征兆地昏倒在地。
撕心裂肺的疼痛将亚诺唤醒,骇人的红斑已经爬满了他的前胸后背,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占据了他的身体,他冒着冷汗,费力地喘着粗气。
“我已经请医生了,很快就会来……”亚诺的母亲说道。她的眉头紧皱,面容憔悴。
“我没事的,妈妈,只不过是小病,你看我……”他说着,想要起身,背上传来一阵剧痛,便又倒了下去,痛苦地哀嚎了一声。
周身的血泡已有几处破裂,弄得床铺上到处都是血迹和脓水。
“别逞强了……”
各类能找到的草药,毫无效果。
冰块、热水轮番上阵,却适得其反,伤口撕裂出血,亚诺的痛苦愈发难以忍受,几近昏厥。
“我们束手无策,这病谁都没见过,实在是没有办法了……”
“如果是胎记化成的血癍……恕我冒昧,那很有可能是出生便带着的诅咒。”
“如果向天神诚心忏悔,或许还会有一丝生机。”
于是,亚诺·基克,裹上厚厚的棉衣,在父母的搀扶下,每日准时来到村里的小教堂,诚心祈祷。
烈日使他精神恍惚,日复一日的祈祷并未改变什么,病痛仍然如影随形,侵蚀着他的躯体和意志。
“上神究竟在哪里,为什么不能帮我治好这病……”
“不要考验主,心诚则灵。”神父说道。
“我应该,活不久了吧……”
“你只需诚心祈祷,一切都会过去。”神父合上经书,道。“这是你原生的罪孽,待这罪消除,这病便也就好了。”
亚诺·基克,并没有再说什么。
重病第六天傍晚,亚诺已经无法独立行走。
他伏在床上,向着西北方跪下忏悔,祈祷救赎。
神仍旧没有显灵。
血癍已经蔓延到了他的脖颈。
“我究竟犯了什么错,要这样惩罚我……”
他苦笑着,躺在床上,泪水从发溃烂的眼角流出,蛰得他面部一阵抽搐,又是一阵习以为常的疼痛。
这时,响起了敲门声。
“亚诺,我能进来吗?”
是茉莉的声音。
“你别进来,我……”亚诺慌忙喊道,沙哑的声音没了往日的磁性。
“没关系的,亚诺。”
她轻轻推开了门,坐在床边的椅子上。
他慌忙抓起一旁的布条,挡住已经毁容的脸。房间内一片杂乱,满屋的血迹,腐臭的气息和草药的刺鼻气味混合在一起,呛得她一阵咳嗽。
“让你别进来……”他扭过头去,不敢直视她的眼睛。“我是罪人,会这样是罪有应得……”
“不是这样的。”她想要上前,却只听得一声大吼。
“别过来!会传染给你的!”他歇斯底里地喊着,接着意识到失态,便冷冷地说道,“你快走吧,我不想连累你。”
“别这样,亚诺,我们还有机会。”她急得要哭出来了,“你这样下去会死的!听我讲好吗,听我讲……”
“哪有什么机会。什么方法都试过了,你别安慰我了……没用的……我认命了。”他闭上眼睛,似乎又有些呼吸困难。
“有机会。真的。我听说城里有位牧师,能用魔法治病。有人腿都断了,都能给接上……”她急忙说道。
“这也太好笑了……茉莉,你在讲笑话吧……”
“我已经找好车夫了,明早就把你送去城里,找那位牧师。答应我,不要放弃,好吗……”她说,似乎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。
亚诺没说什么,默默地点头。
他已经说不出话了。
他能感觉到,那爬满身体的东西,正在一步一步地侵入体内,前进着,蚕食着。
“茉莉,我爱你。”
他努力地想要说出这句话,却只听到一阵吱呀的响声,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。
他看着茉莉,眼泪又一次夺眶而出。
“亚诺,我会救你的,一定会。”她说。
“因为,我爱你。”
她犹豫着,吐露了真心。
她站起身,想要拥抱他,却无法向前一步。
“睡吧,明天我会来的。”
她的身影飘然离去,消失在那扇破旧的木门背后。世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。
“希望……也许……算是……有吧……”亚诺苦笑着,闭上了眼睛。
重病第七天,亚诺·基克,停止了呼吸,终年十四岁。
……
“我不想死。”
“我想活下去。”
亚诺·基克的声音,淹没在一片漆黑的世界之中。
他感到窒息,浓稠而涌动的死之海没过他的头顶。
他支离破碎的身躯,向着无底深渊缓缓坠去。
“我究竟在哪里……”
他盲目地乱抓着,寻找着最后一丝生的希望。
远离了熟悉的人世间,尚存的灵魂躁动着,想要突破已死身躯的束缚。
恍惚间,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阵低语。
那是无人知晓的古老语言,呢喃着含糊不清的隐秘之词。
他睁开双眼,身下的深渊中,赫然出现一只猩红的巨眼。
它闪烁着诡异的幽绿寒光,照亮整片死寂的深海。
它粗如树干的触须蠕动着,盘踞在礁石和枯朽的藤蔓之间,无意识地四处游走。
这是一切生灵最根源的恐惧。
越过这深渊的尽头,即是只有死亡的孤寂之地。
他想要向上游去,远离那未知生灵的身边,却只能无力地坠向深渊。
无数的眼睛,如花般绽放,遍布漆黑的海底。
它们冷漠地凝视着,放任这渺小的身影走向生命尽头。
亚诺放弃了挣扎,闭上眼睛。
一切都该结束了。
“我已经忏悔了罪孽,慈悲的主,请饶恕我。”
他默念着。
“或许,我能升入天堂吧……”
……
亚诺的身体,落在坚实的土地上。
他睁开眼,枯死的古树,残破的墓碑。
一个黑色的影子,斜靠在树旁,望着墨绿色的黯淡天空。
寒风呼啸,枯叶飞舞,海浪撞击着崖边,无数哀嚎声若隐若现,挥之不去。
他想问些什么,那影子便开口了。
“你的灵魂仍在迷惘。
“你的生命之火,已经熄灭了。
“你还抱着无尽的悔恨,想要重新回到这个世界。”
他坐起身,疑惑、不安涌上心头。
他想要说些什么,不自觉地摸了摸脖颈,才发觉躯体早已残破不堪。
“你信仰的,不过是虚假的存在。
“它让你在无知与错愕中度过了一生,最后凄惨死去。
“你的愤怒,你的怨恨,使你拥有了这资格。
“现在,我给予你最后的选择。”
那影子霎时便来到他的面前,伸出了右手。
“你可以坚持你那愚蠢的信仰,跨过这道门,永远消失在终末的世界彼岸。”
那影子伸出左手,指向一旁的悬崖。
他探身望去,漆黑的海面上,浮动着巨大的旋涡。
这邪恶的扭曲之镜,映照着未知的彼端。
无数的人形从天穹陨落,如落叶般穿过这终末之门,霎时支离破碎,化作一缕青烟,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这孤寂的世界。
“你也可以献上你的灵魂,用你的生命浇灌终末之地的美丽花朵,献上最伟大的忠诚。作为回报,我会带你重返人间。”
一片紫黑色的羽毛,悄然出现在那黑影的手心。
“做出选择吧。”
亚诺苦笑着,跪在地上,失声痛哭。
鸦群掠过天空,悲切地嘶鸣着。
那黑影纹丝不动,如同冰冷的雕像。
亚诺看不清他的样貌。那是没有五官,没有皮肤和血肉,真真切切的,纯粹的暗影。
他的心颤动着,悲哀和恐惧,拨动着尚未麻木的神经。
“你的神,不在这个世界。
“和我订下契约,我将使你如愿以偿。”
亚诺缓缓起身,浑身颤抖着,一步步靠近那暗影。
他犹豫着,取走那片羽毛。
“就是这样,亚诺·基克。你的名字,将永远被铭记。”
黑色的气息从那暗影的躯壳中钻出,缠绕在亚诺的周围。
亚诺傻傻地看着这一切发生,眼泪悄然流下。
黑雾翻滚凝结,降下禁忌的魔法。
当雾散去,只留下一个高大的身影,披着墨绿色的长袍,审视着这副破损的身躯。
漆黑的怪鸟,落在它的肩头,瞪着血红的眼珠四下张望。
“亚诺·基克,这副身躯,我借用了。”
“是时候了。那些愚蠢的灵魂,应该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。
“他们将永远记得我的名字,厄多克拉特。
“我的仆从,跟我一起完成伟大的使命吧。
“万物湮灭,始于终结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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